舞!舞!舞!
[日] 村上春树 2024-01-07 整理
然而古代埃及人恐怕也是从微不足道的事情中发掘喜悦,度过微不足道的人生,最后告别尘世的。同时也练习游泳,或做木乃伊。而诸如此类的积累,人们便称之为文明。
不过她的吸烟姿势却优美得无可挑剔,于是我没有表示什么。那悄然衔上过滤嘴的薄薄的嘴唇,如刀削般棱角分明,点火时那长长的睫毛犹如合欢树叶似的翩然垂下,甚是撩人情怀。散落额前的几缕细发,随着她细小的动作微微摇颤——整个形象可谓完美无缺。
我一边打量暮色深重的庭园,一边侧耳倾听狗的吠声和钢琴的旋律,蓦然觉得现实渐次解体,最后融入夜色之中。诸多物体失去本来面目,失去原有意义,相互交织,形成一个混沌世界。
她不是为周围人做出奉献的那种类型,恰恰相反,她要为调整自身的存在而从周围一点点索取,而人们也不可能不为她提供。因为她具有才华这一强大的吸引力,因为她将这种索取视为自己理所当然的权利。和谐与静谧——人们为此可要连手带脚都向她奉献出去。
不是会做,不过倾注爱意、认真去做罢了。如此就能产生大不相同的效果,这是态度问题。凡事只要尽力去爱,就能够在某种程度上爱起来;只要尽可能心情愉快地活下去,就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如愿以偿。
时间在她手中陆续死去并被烧成白色的灰烬。我耳听鸟鸣,眼望“叮叮咣咣”在下面路上滚动的双轮马车,马车上坐着园艺师。
两人一直玩下去,像在游乐园里一样。你我二人摘五颜六色的蔷薇,在黄金池子里划船戏水,为栗色小狗梳理柔柔的毛,就这样打发时光。肚子饿了,上边掉下番木瓜;想听音乐时,乔治男孩从天上为我们歌唱。美妙至极,别无挑剔。
把不能诉诸语言的东西珍藏起来即可,这是对死者的礼节。很多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会明白。该剩下的自然剩下,剩不下的自然剩不下。
人这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死去,人的生命要比你想的远为脆弱。所以人与人接触的时候,应该不给日后留下懊悔,应该做到公平,可能的话,还应该真诚。
对雪所言,我仅仅是接受而已,既不全信,又非不信,只是把她的话语自然而然地渗入自己心中。其实那不过是一种可能性。然而这可能性中蕴含的力量却是致命的、劈头盖脑的。这对她来说不外乎随口之言的可能性,将我心目中几个月来模模糊糊形成的某种体制一举击得粉碎。
我感觉到的是无奈,静静的无奈,犹如在广袤海面上落下的无边细雨。我甚至感觉不到悲哀。粗糙的奇妙感触,犹如手指轻轻划掉魂灵的表面:一切悄然逝去,犹如阵风吹没画在沙滩上的标识。
我掐她的时候,以为她是自己的影子,以为掐死这影子日后便可以诸事如意。但并非影子,而是喜喜。事情已经在黑暗世界中发生了,那是和这里不同的世界。
这世界里到处充斥着死——令人不忍回味的、莫名其妙的死。我软弱无力,并被这生之世界上的秽物污染得满身臭气。人们从入口进来,由出口离去。离去的人再不返回。
人的意识这种东西是在黑暗深处扎根生长的。盘根错节,纵横交织……无法解析的部分过于繁多。
她看着我的脸,看了十至十五秒。脸上终未浮现出可以称之为表情的表情。她居然是个没有表情的孩子,只有眼神和唇形的些许变化。嘴唇略略噘起,眼睛敏锐地忽闪着,透出灵气和生机。这双眼睛使我想起夏日的光照——夏日里尖锐地刺入水中而又摇曳着闪闪散开的光照。
呼唤你的是你本身。我不过是你本身的投影。你本身通过我来呼唤你,来引导你。你将自己的影子作为舞伴一起跳舞。
我们在一刻不停地移动,各种各样的东西——我们身边各种各样的东西随着这种移动而归于消失。这是无可奈何的,没有一样会滞留下来。滞留也是滞留在我们的意识里,而不存在于现实世界。
黑暗这种东西无论有什么存在的理由,也仍然可怕可怖的。它说不定会将人一口吞没,将其扭曲、撕裂,进而彻底消灭。到底有谁能够在黑暗中怀有充分的自信呢?所有一切都将在黑暗中猝然变形、蜕化以至消失。虚无这一黑暗的袒护者在这里涵盖一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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