围城
钱锺书 2019-07-25 ~ 29 摘录 2021-02-21 整理
忠厚老实人的恶毒，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，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。
这一张(留学)文凭，仿佛有亚当、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作用，可以遮盖包丑；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、寡陋、愚笨都掩盖起来。
这种预备并不费心血，身血倒赔了些，因为蚊子多。
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，需要借英文来讲；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，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；金牙不仅妆点，尚可使用；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，表示饭菜吃得好，此外全无用处。
我爱的人，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，他在碰见我以前，没有过去，留着空白等待我。
她知道匣子里是自己的信，不愿意打开，似乎匣子不打开，自己跟他还没有完全破裂，一打开便证据确凿地跟他断了。
有时候，“不再坐一会么？”可以撵走人，有时候“再会”可以挽留人。
一切做长辈的都不愿意小辈瞒着自己有秘密；把这秘密哄出来，逼出来，是长辈应尽的责任。
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，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。不受教育的人，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；受教育的人，因为识了字，上印刷品的当，像你们的报纸宣传品，训练干部讲义之类。
(男人)对于书只肯借给她，不买了送她，女人也不要他送，这什么道理？借了要还的，一借一还，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，而且不着痕迹，这是男女恋爱必然的初步，一借书，问题就大了。
也许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冲了红酒，说不上爱情，只是一种温淡的兴奋。
想到你还是想你？我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，亲戚，朋友、仇人，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。真正想一个人，记挂着他，希望跟他接近，这少得很。人事大忙了，不许我们全神贯注，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。
可怜他们这天饭都不敢多吃，吃的饭并不能使他们不饿，只滋养栽培了饿，使饿在他们身体里长存，而他们不至于饿死了不再饿。
对于丑人，细看是一种残忍——除非他是坏人，你要惩罚他。
他亲戚曾经写给他一封信，这左角印“行政院”的大信封上大书着“陆子潇先生”，就仿佛行政院都要让他正位居中似的。
冬天的溪水涸尽，溪底堆满石子，仿佛这溪新生下的大大小小的一窝卵。
这兵灾当然使许多有钱、有房子的人流落做穷光蛋，同时也让不知多少穷光蛋有机会追溯自己为过去的富翁，日本人烧了许多空中楼阁的房子，占领了许多乌托邦的产业，破坏了许多单相思的姻缘。
一句话的意义，在听者心里，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，声息全无，过一会“喵”一叫，你才发觉它的存在。
爱国情绪是假冒不来的。太太的国籍是真的，先生的学籍还会假吗？
譬如咱们这次同船的许多人，没有一个认识的，不知道他们的来头，为什么不先不后也乘这条船，以为这次和他们聚在一起是出于偶然。假使咱们熟悉了他们的情形和目的，就知道他们乘这只船并非偶然，和咱们一样有非乘不可的理由。
远别虽非等于暂死，至少变得陌生。回家只像半生的东西要回锅，要煮一会才会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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