丰饶之海
[日] 三岛由纪夫 2024-01-07 春雪 整理完成 2024-01-09 奔马 整理完成 2024-07-06 晓寺 天人五衰 整理完成
春雪
然而,清显害怕仰望天上真实的月亮。他只看着那个圆水盆里早已深深印入自己心底的、金色贝壳似的月亮。终于,他的内心捕获了一个天体。他的灵魂的捕虫网,网住一只金光闪闪的蝴蝶。但是,这面灵魂的捕网,网眼粗大,一度捕到的蝴蝶,会不会又立即飞走呢?十五岁的他,却及早地害怕丧失。一旦得到又害怕丧失,这种心情成为这位少年性格的特征。既然获得月亮,今后如果住在没有月亮的世界,那是多么令人恐怖的事情。尽管他憎恨那月亮……
严霜冻得地面隆起来,木屐踏碎霜层,现出晶莹、纯净的断面。桧树上夹杂着褐色枯叶的干爽的绿叶丛中,布满了冬日轻纱般的朝阳,饭沼从自己吐出的白气里,感受到自己被净化的心灵。小鸟的鸣啭由微蓝的晨空不停歇地沉落下来。凛冽的寒气一阵阵袭击着胸间的肌肉,有时使他心情激荡不已。
这是跌落过来的紫色的堆积,那浓烈的香气对于清显来说,就像自己冰冷的面颊周围飘舞的雪花俄而散放的馨香。
他远远望见正在同洞院宫说话的聪子,她的侧影映着迷离的夕阳,宛如遥远的水晶、遥远的琴音、遥远的山间襞褶,充溢着距离所酿造的幽玄,而且,在以暮色渐浓的树林间的天空衬托下,好似黄昏里的富士山一样轮廓鲜明。
一个想象力贫乏的主儿,往往直接从现实的事象中获取自己判断的食粮,而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,会立即筑起想象的城堡,并把自己封闭于其中,关紧所有的门窗,
我们面对所爱的人儿,往往把她的姿影和心灵分开来看,那是愚蠢的。现在,我虽然远离她的实体,但比起相逢时也许更能看到一个转变成结晶体的月光公主。如果离别是痛苦的,那么相逢也可能是痛苦的;如果相逢是欢乐的,那么离别为什么就不可能是欢乐的呢?
她的美丽的倩影又是实体不可或缺的形式,这样一来,一旦隔断时间和空间,就会产生双重的迷惘,同时也会加倍地接近实体……
清显透过布幔望着外面,渐渐倾斜的夏阳,宛如浓稠的果汁,浸泡着林子里枝叶繁茂的树梢,明光闪烁。鸟居坂附近一棵巨大的橡树,嫩绿的树冠越过高高的红砖围墙,好似白色的鸟巢,缀满了众多的略带红晕的白花。他暗暗回忆着那个雪天早晨的景象,心里涌起难言的激动。
清显背向着大家,眼睛追逐着飘散于夕空的烟雾,海面上云彩的形状松散了,模糊了,染上了一层玫瑰黄。他感到那里面也有聪子的身影。聪子的影像和体香,融入所有的一切,无论自然产生多么微妙的变动,都并非和聪子无缘。忽然刹风了,夏日傍晚闷热的大气一旦触及着肌肤,此刻就会感到是裸体的聪子在那里迷茫地直接触摸着清显的肌肤。稍稍黯淡下去的合欢树绿毛重叠的清荫,也漂荡着聪子片断的倩影。
果实和花不同,只有残留的枯叶随风微微飘动,而果实却不为风力所动。因此,抛撒在半空里的众多的柿子,犹如被钉子牢牢钉住一样,镶嵌于寂然不动的苍穹。
红叶背后细瘦的松杉树木,不足以遮蔽天空,树木之间还有一些红叶,承受着空中反射下来的阳光,宛若朵朵朝霞拖曳于伸展的枝条之间。走在树底下抬头一看,绛紫色的纤细的红叶片片相连,恰似透过胭脂红的边缘仰望着天空。
聪子这才第一次正视着母亲,一双眸子摇曳着蜡烛小小的火焰,眼角里辉映着银白的曙光。夫人从未见过女儿眼中射出的可怖的曙光。聪子手里一颗颗佛珠也含蕴着一样的白色的光亮。这一串意志达于极致而丧失意志的冰冷的佛珠,一起渗出黎明的曙色。
同学们每当谈到这件事或提起聪子来,他就仿佛看见聪子的姿影,遥远而崇高地伫立于公众面前,默默闪耀着她那光辉的洁白,犹如在澄澈的清晨,站在二楼教室的窗口,眺望严冬季节远山的雪峰。远山峰巅闪耀的洁白只辉映于清显的眼睛,只照射着清显的心扉。聪子将一切罪愆、耻辱和癫狂全部一人承担下来,从而洗清自身,变得一尘不染了。
假如清显相信聪子的性格,就不会有这种想法,要是聪子的负气不过是清显的怯惰所描绘的幻影,那么,其后的聪子就是他怀抱中融化的雪。
收割之后布满稻架的田地,桑园里干枯的枝条,还有夹杂其间的满眼青绿的冬菜,沼泽里透着几分暗红的枯芦和菖蒲穗……细雪霏微,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万物表面,立即融化了。而且,粘在清显膝头毛毯上的雪花儿,没等化成明显的水珠儿,就很快消逝了。天空水一般泛白了,从那儿射下来稀薄的阳光。雪片儿经太阳一照,越发轻柔,好似灰尘一般。到处都是干枯的芒草,随着微风飘拂不定。淡淡的阳光照射着低垂的穗子,上面的细毛微微发亮。原野尽头低俯的群山烟雾蒙蒙,而远方天际却露出一片黛青色。远山峰峦的白雪,耀目争辉。
奔马
人们对于共有的往事,可以狂热地谈上一个多小时。但是,那不是会话。孤立的怀旧之情,只有找到可以分享自己的对象,方可进行长久的梦幻般的独白。各自的独白继续下去,不久就会发现,眼下的他们并不具备任何可以互相交谈的共同话题。两个人只是站在桥梁断绝的两岸悬崖上。
兴许那种害怕感应他人的挫折而给自己带来伤害的、富于神经质的纤弱的青春,已经消逝的缘故吧?正因为如此,一方面危险的美较之美的危险更加鲜明地映在心里,所有的青春年华不再看作滑稽可笑了。
她把目光对着勋,眼睛里含蕴着温润的母性的慈爱,犹如在夜阑雨露瀼瀼的庭院草木丛中,随处探寻潜隐着的血一般晚霞的余孽。她那渺茫的视线,叫人弄不清楚,是在看他呢,还是在看他背后的庭园?
槙子像夜钓时钓到一条大鱼一般,急忙伸出洁白的胳膊,亮亮那只硕大的巴拿马提包。袖筒里露出细细的腕子,优美纤弱的关节里,储留着晚夏的疲倦之色。
白日里低微的虫鸣,隐没在哗然的水声里。明丽的天色,映射在佐和不住搅动的盆水里,破碎了。这个世界没有发生任何事情。世上万物极力装作将勋的企图化为乌有,树木、天色,齐心协力,力图冻结他火热的意志,减缓他感情的激流,使勋沉迷于最不现实、最不必要的变革的梦幻之中。只剩下青春的利刃映射着秋空,突然闪耀着凛凛寒光。
勋将百合拿到灯下一看,有一朵已经干成木乃伊了,只需手指轻轻一碰,早已变成茶褐色的花瓣儿,就会立即化作粉末,离开尚带些许青色的枝头,飘然而去吧?这已经不能再叫百合了,只是百合留下的记忆、百合的幻影,娉婷玉立的百合离巢后留下的茧壳而已。但是,从百合作为此世之百合的意义来说,它依然在这里留下馥郁的芳香,缠络着曾经在这里沐浴的夏阳的余烬。
在微暗的灯光下,在发霉的铺席上,勋确实看到了自己的火焰。衰退的花瓣儿尽皆腐烂,只有坚挺的花蕊结成一束,放射着光辉。仅凭这锐利的花蕊,就能刺破青天的眼睛。梦想越清瘦,就越能坚强地紧紧靠在一起,从而形成一种不给理智留有间隙的坚固的杀戮的玉髓。
勋倏忽闭上眼睛,只在心中贪婪地品尝着眼前槙子的倩影。他企图悄悄将她那白皙而娇美的笑颜,完好无损地一口气纳入胸中,谁知越着急越像掉落的镜片一样,将她的影子弄得支离破碎。
勋默默望着眼下的景色,树根隆起于地表的大榉树,细密的枯枝将整个夜空割裂成碎块儿,星光萦聚在每一条树枝的梢头。面临悬崖的两三棵柿树,零落的叶子呈现着黝黑的剪影。山谷对面又高出一截,顶端的家家屋檐下,街灯犹如一团氤氲的烟雾。从山丘望过去,那里还有繁密的灯影,但已经谈不上热闹,那光芒只不过像沉潜水底的石子儿。
他拥抱的只是外套下凸起的和服腰带鼓型的坚硬的内核,那种对于槙子的感触,比拥抱前更觉得是一件空疏的物质。然而,此种感触所给予勋的,正是他所赋予“女体”的一切观念如实的形态,这是比裸体更加赤裸的东西。
无情的离隔维护了感情的纯度,不能见面的痛苦变成平静的喜悦,危险撩拨着官能,不确定因素培养了梦想……掠过狱窗的微风般的东西,不住诱惑着勋,使他的内心震颤不已。槙子明明知道这些,她依然把这种欢愉通过不经意的表现告诉了勋。
百合就是那段记忆的徽章,不久将变成决心的印记。他此后的热情、誓言、不安、梦想、死的期待以及光荣的憧憬……百合居于所有这一切的中心。笔直的巨柱支撑着庞大的黑暗的计划,勋站立于这根耸峙着勋的意志的巨柱顶端,装饰着百合花的暗钉,在晦暗的高空光芒四射。他凝望着手中的百合,用手掌转动着花茎,倾斜的花茎一经转动,半干的叶子擦过手心,在向反方向猛地一晃,洒落了一些金黄的花粉。照在狱窗上的太阳已经很强烈了。勋感到,去年的百合又复活了。
晓寺
“所谓艺术,就是巨大的晚霞,是一个时代一切美好事物的燔祭。长久延续而来的白昼的理性,由于晚霞那种无意义色彩的浪费而消泯,被看作永无止境的历史,也突然觉察自己的终末。美充塞于眼前,使得人世间所有的行为变作徒劳。遥望那绚丽的晚霞和狂奔的彩云,‘更好的未来’之类的谰言顿然褪色了。眼前的东西就是全部,空气充溢着色彩的毒素。什么开始了?什么也没有开始。有的只是终结。
“晚霞是迅速的,它具有飞翔的性质。说起晚霞,其实是这个世界的翅膀啊!犹如振翅飞行中吸食花蜜的蜂雀,不时闪动着彩虹的羽翼,世界从墙缝里窥见了飞翔的可能性,晚霞下面的物象都在陶醉与恍惚之中交相飞舞……然后坠地而死。”
那充满色彩和光辉的高度,层层堆积,细细刻画,直达塔顶,头顶上仿佛压抑着多重的梦境。陡峭的阶梯,无间隙地深深埋在花纹里,每一层都由人面鸟支撑。那一层一层的塔身,都被多重的梦、多重的期待和多重的祈祷压碎了,一方面又重新堆积,向空中扶摇直上,再度造就一座色彩绚丽的佛塔。
那千百只瓷碟所形成的千百个小小的镜面,迅速承接住从湄南河对岸最初照射过来的曙光,这座巨大的螺钿装饰,立时散射出灿烂的光辉。 这座塔永恒存在,一直起着以色彩作为晨钟的作用。那轰鸣着迎接黎明的色彩!它具有和黎明同等的力量,同等的厚重,同等的破裂感。
当努力使一种生存达于极端纯粹的生存时,人们就会主动预感到别一种生命的存在,
本多身处此地的暑热之中,仅仅想到这一点,心中就浮泛出日本神社的清幽,以及那种给人以额头滴凉水般的快感。沿着石阶攀登的参拜者的眼里,清晰地映现着围绕前方殿堂的轮廓鲜明的牌坊,而参拜完毕、踏上归途的人的眼里,则惟见收容整个蓝天的方框。仅凭一件东西,居然将庄严的神殿和空无一物的蓝天,由表及里全部包容起来,实在不可思议。看来,那牌坊的组合,其实就是勋的灵魂。
勋至少生活在最为优雅、美丽和简素的牌坊似的明晰的方框之中。这个范围内,不可避免地满储着蓝天。
黑云的升起只是为了遮挡太阳,它好不容易取得了成功。云的上端连接着蓝天,太阳确实被遮住了,但有一部分云彩发出灼热的白光,背叛了整块云朵不祥的黑暗。不仅如此,由于过分地伸展着腰肢,黑云的下方露出破绽,另一侧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流泻出来。宛若光的血液从巨大的伤口里奔涌而出,永无休止。
眼睛要是迎着废墟炫目的反射,一片碎玻璃的闪光刺疼眼珠的话,那么下一个瞬间这块玻璃就会消失,整个遗迹也会消失,又会迎向新的废墟。以破灭对抗破灭,以更巨大更整饬的一瞬一瞬的灭亡处置无限度的颓败和破灭……
万物的轮廓尚未被暮色包裹的那一刻,看上去反而清晰、精致。眼下正是这个时候。废墟上焦黑的散乱的木材以及裂开的树木鲜明的颜色,连同积下雨水凹坑的扭曲的白铁皮等,令人不快地闯入眼帘。西边天际突兀矗立着两三幢黑魆魆烧毁的楼房,其间保留着一条朱红的霞光。那红色的断片穿透了焚毁的楼房的窗户。在那无人居住的废宅里,看过去犹如点燃一盏红灯。
六点二十分,富士已经拂去曙色,三分之二的山体包裹在白雪之中,以敏锐的美丽刺破蓝天。看起来明晰,更明晰。雪肌充满着严谨、微妙而敏感的起伏,使人联想起没有一点脂肪的筋肉细密而端正的组织。除山脚之外,山顶和宝永山一带,只有一些赤褐色细小的斑点。没有一丝云,只有硬朗的晴空,仿佛投去一块石头,也能听到当的一声回响。
他决不大声说话。因为大声有着将事物从微妙的官能领域剥离开去,使之化为思想的危险。
看上去,所有的肌肉都含蕴着夜的凉气,而隐蔽的肌肉似乎增添了光明。其实,她那肌理细腻的肉体早被阳伞分成阴影和向阳两部分,阴影里的一只手臂宛若青铜浮雕,阳光下的那只手臂连着肩膀,犹如打磨得十分光滑的花梨木。而且,这种细腻的肌肤,并非徒然地排斥外气和水分,而是像琥珀色的蓝花瓣一般光洁、莹润。远望一副纤细的骨骼,近观起来却小巧而又严谨。
天人五衰
绢江因发疯而砸坏了给自己带来无限苦恼的镜子,一跃进入没有镜子的世界。这个世界的现实是,可以使她见其所想见,不见其所厌见,一切都变得可以选择,可以重塑。
自己的面孔不能改变,使得世界的面貌改变不就得了?于是,她对自己施行谁也不知其奥秘的整容手术。只要将灵魂翻个个儿,黑糊糊的牡蛎内部,就会出现一颗璀璨的珍珠。
此时,灯光长短无序,胡乱交飞,于周围安然不动的灯火群中心,只有这一束灯光欢喜若狂。夜海的远方呼唤着的光的声音,宛若刚刚离去的疯女的话音。虽云不悲,听似哀婉,不断诉说着痛切幸福的那种金属般尖厉的嗓音……这仅仅是报告船名,千万条缭乱的光的声音,便将充分郁结着感情的脉搏,通过每一个光的断片传递过来。
本多每次在梦中想起的,就是当时吃过的那种难忘的热油饼的美味——冒着大雪回家,焐着被炉吃的蜜糖伴黄油的美味。除此之外,这一辈子本多再也不记得吃过那样的美味了。
“人的美貌,无论肉体还是精神,凡是属于美的,只产生于无知和迷蒙,不是吗?一旦有知就不许再是美的。同样是无知和迷蒙,不具有隐蔽作用的精神,同具有隐蔽作用的光辉的肉体,两者是无法比拟的。对于一个人来说,只有肉体美才是真正的美。”
透和百子手指扣着手指站在草地中央。他们的身影幻想般长长地向遥远的东方绵延,宛如两条鲨鱼,咬住了两人的足尖儿。
假若影像是实体,他们那过于轻盈、单薄透明的肉体或许就是翅膀。飞翔吧,飞翔于鄙俗之上!因为有了翅膀,四肢和头颅成为多余,是属于形而下的东西。内心的侮辱要是再增强一些,他就会和女子指头扣着指头飞起来。
此时,我很清楚,百子陷入了地狱。以往,她从未想到过要证明自己什么,只是沉浸在充满某种悲哀的幸福之中,从她那杂七杂八的少女趣味儿到爱情,她都一直融汇于一种暧昧的液体之中。她全身沐浴在她的浴槽里,只露出脑袋,这是颇为危险的事。但她既不打算呼救,又一概拒绝亲切的援助之手。为了伤害百子,我无论如何都得伸手把百子从浴槽里拉上来。不然,刀刃为液体所阻碍,不能到达她的身体。
夕阳辉耀的森林里,秋蝉哀鸣,鸟雀欢噪。国营电车的高架线上隆隆轰响。一根低低地伸向沼泽表面的树枝上挂着蛛网,上面吊着一片黄叶。叶子稍稍旋转一下,映在叶面的阳光就神圣地闪耀一次,宛如悬在半空里的一扇小小旋转门。 我默不作声地盯着那片黄叶。每当那被夕阳染成金黄的小小旋转门转动一次,我都凝神谛视,很想看看对面打开的是个怎样的世界。由于风繁忙地进出,那扇急剧旋转的小门,抑或能使我从门缝里或墙隙间,窥见我所不知道的微小城镇上繁华的景致,还有那浮泛于空中的微小都市里光芒闪烁的道路。……
我们害怕秋日黄昏的庭院所酿制的情绪渗入心里。另一方面,想借助匆匆加快的脚步,像欣赏高速旋转的唱片那样,切望听到内里高亢的音响。
本多的轨道将把本多导向何处?他本人也不知道。因此,着急也没有用。这个决不忙着去死的男人如是想。本多在贝拿勒斯看到,作为宇宙的元素,人是不朽的。来世,既不摇曳于时间的彼方;也不闪烁于空间的彼方。死后回归四大,一旦溶解于一团杂沓的存在之中,反复实行轮回转生的场所,绝无仅限于此世此地的道理。清显、勋和金茜相继出现于本多身边,实在是偶然中的偶然。假若本多身上的一个元素和宇宙终极的一个元素完全等质,那么一旦失去个性之后,也用不着特意钻过时间和空间的洞穴,去履行交换手续。因为它在这里或在那里就具有同一意义。来世的本多即使是宇宙另一终极的本多又有何妨?光彩陆离的串珠儿即便断线散落在桌面上,只要没有一颗掉在地上,桌上的串珠儿的数目不变,又可以按照别的顺序重新串连。这正是物质不灭的惟一定义。
汽车右边紧挨着木津川河堤,向前行驶了一段路程。其间,河面上出现了许多河心洲。跨河而过的高压线在暑热的夏天里松弛下来,在河水上弯成个巨大的弧型。 不一会儿,木津川转到正前方,渡过银色的铁桥,看到路标上写着:“至奈良八公里”。出现几条白色的乡村小路,周围长满尚未秀穗的芒草。路边竹林茂密。炎阳照耀下的燠热的竹林,细嫩的竹叶如小狐狸的毛皮,带着几分柔和的金黄色,悄然伫立于周围众多常青树幽暗而沉郁的绿叶丛中,明灭闪烁。
“记忆本身就像一副虚幻的眼镜,既能映出本来不该存在的邈远的幻景,又能映出近在咫尺的幻景。”
草坪尽头院中的林木以枫树为主。可以看到一处通往后山的栅栏门。虽然是夏季,但枫树缀满红叶,于青绿丛中灼灼如火。院中散散落落铺着脚踏石,石头旁边羞怯地开放着红瞿麦花。左侧的角落有一架古老的辘轳。草坪中央放置着一张青绿色的陶瓷卧榻,在炎阳下看起来,一坐下去皮肤就会被烤焦。后山山顶上的蓝天,夏云耸峙着炫目的肩膀。 这是一座娴雅、明丽而宽阔的庭院,在建筑上并不显得奇巧。捻佛珠般的蝉鸣占领着这里。 此外再没有别的声息,显得寂寞至极。这座庭院什么也没有。本多意识到,自己来到一个既无记忆又无一物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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